過往半世紀裡,有一項令人不安的發現是這個宇宙並不具有局域實在性(local realism)。在這種情況下,「實在性」(reality)意味著物體具有獨立於觀測的明確性質。例如,一顆蘋果是紅色,即使沒人在觀看;「局域性」(locality)意味著物體只會受到周遭環境所影響,而任何影響的傳遞速度都不能快於光速。量子物理前瞻的研究發現,這兩種性質無法同時成立。而且有證據顯示,物體不單只受到周遭環境所影響,在測量前還可能缺乏明確性質。
當然,這和我們的日常經驗大相逕庭。就如某次愛因斯坦對朋友感嘆道:「你真的相信當你沒在看月亮時,它就不在那裡?」以英國知名作家亞當斯(Douglas Adams)的話來說,局域實在性的滅亡讓許多人非常生氣,大多視其為糟糕的進展。
如今,三位物理學家柯羅瑟(John Clauser)、艾斯培(Alain Aspect)與柴林格(Anton Zeilinger)證實這一糟糕的進展。他們因為「用纏結的光子做實驗,確立了違反貝爾不等式(Bell's inequality),並開創量子資訊科學」,共同獲頒2022年諾貝爾物理獎。貝爾不等式指的是1960年初期,北愛爾蘭物理學家貝爾(John Stewart Bell)的開創性研究,他為2022年諾貝爾物理獎打下基石。由於推翻了我們所熟悉的實在性,物理學家認同這三位值得獲獎。英國布里斯托大學的量子物理學家波皮斯庫(Sandu Popescu)說:「早該得獎了,毫無疑問、實至名歸。」
國際商業機器公司(IBM)知名的量子研究學者班奈特(Charles Bennett)說:「柯羅瑟最早開始做這些實驗,持續地獨自說明這不只是哲學,而是實在的,就如同其他實在的事物,它可能是實用的。」美國麻省理工學院(MIT)的物理及歷史學家凱薩(David Kaiser)說:「每年我都在想,會不會是今年。結果2022年他就獲獎了。令人非常感動、非常興奮。」
由冷門研究變為熱門是一段漫長歷程。自1940年起,遲至1990年代,所謂的量子基礎研究一般認為頂多算是哲學,說難聽點,甚至視為瘋狂行為。許多科學期刊拒絕刊登這個主題的論文,全力投入這類研究的學術職位幾乎沒有。1985年,波皮斯庫的指導教授警告他,博士論文別做這方面的題目。波皮斯庫說:「他說:『聽著,你如果做這主題,可以快活個五年,然後就是失業。』」
如今量子資訊科學是所有物理領域裡最活躍的其中一個。這個領域經由依舊神秘的黑洞現象,連結了愛因斯坦的廣義相對論與量子力學。這門學問決定了量子感測器的設計與功能,逐漸廣泛地運用於研究各種事物,從地震到暗物質等。這類研究澄清了常令人困惑的量子纏結性質,此現象對現代材料科學很關鍵,也是量子計算的核心。美國國家標準與技術局的物理學家雲格赫朋(Nicole Yunger Halpern)問道:「量子電腦為何是『量子』?最普遍的答案之一是纏結(entanglement),而我們能夠理解纏結的主要原因,在於貝爾與這些諾貝爾獎得主的偉大研究。如果沒有這些關於纏結的認識,我們很可能無法實現量子電腦。」
鐘聲(Bell)為誰而響
量子力學的問題從不在於它的預測有錯,事實上,自物理學家於20世紀初期發現它開始,這套理論就可以極佳地描述微觀世界。然而,愛因斯坦、波多斯基(Boris Podolsky)與羅森(Nathan Rosen)在1935年發表那篇知名的論文,他們質疑的是這套理論所隱含、令人不安的實在性。他們的分析方法依三人姓氏字首簡稱為EPR,其核心為一個用來說明量子力學荒謬性的想像實驗。他們的目標是說明在特定情況下,這套理論會失效、或至少得出荒謬結果,與我們對於實在性的最深層假設互相牴觸。
一個現代簡化的EPR想像實驗是:由一個共同源頭送出一對粒子,沿不同方向行進抵達兩位觀測者:位於太陽系相反兩端的愛麗絲與鮑伯。根據量子力學,在測量前無法得知個別粒子的自旋(單一粒子的某種量子性質)。一旦愛麗絲測量她的粒子,則其自旋可為「向上」或「向下」。這結果雖然是隨機,但當她測量到自旋向上時,則立刻知道相對應的鮑伯粒子、具有隨機不確定性的自旋現在必定向下。乍看之下,這並不奇怪。或許這對粒子就像一雙襪子,如果愛麗絲拿的是右腳的,則鮑伯拿的一定是左腳的。
但在量子力學裡,粒子並不是襪子,它們只有在測量時才會選定自旋向上或向下。這是EPR的主要難題:如果愛麗絲的粒子在測量前沒有明確的自旋,那麼鮑伯的粒子沿另一方向飛掠海王星、飛出太陽系時,怎麼知道要如何表現?愛麗絲在每次測量她的粒子時,都猜到鮑伯測量他的粒子時會得出什麼結果:自旋向上或向下?連續200次猜對的機率是1060之一,1060這數目比太陽系裡的總原子數還多。儘管這一對粒子相隔數十億公里,量子力學說愛麗絲的粒子可以持續正確預測,就如同與鮑伯的粒子有心電感應一般。
為了凸顯量子力學的不完備性,EPR最終指出的想像實驗結果,反而增強這套理論裡最令人難以置信的信條。在量子力學裡,大自然不具有局域實在性:在測量粒子前,其自旋可能沒有向上或向下,而一對粒子不管相隔遠近卻似乎可以交流。(不過,由於測量結果是隨機的,所以這兩者的相關性無法用於超光速傳播。)
懷疑量子力學的物理學家提議,這個謎團可以用隱變數(hidden variable)來解釋,這是難以察覺、隱藏於次原子尺度的實在性,藏有粒子未來狀態的資訊。他們希望隱變數理論可以恢復量子力學所不允許的局域實在性。波皮斯庫說:「我們以為,那時候愛因斯坦、波多斯基與羅森會引發革命,導致所有人都開始研究隱變數理論。」
不過,大多數物理學家接受了量子力學的現狀,並沒跟隨愛因斯坦對量子力學的「攻擊」。這倒不是因為他們在深思後接受了非局域實在性,而是因為不願意想得太深。後來美國物理學家摩明(N. David Mermin)把這種鴕鳥心態稱為「閉嘴、計算就對了」。缺乏興趣的原因之一是,極負盛名的科學家馮紐曼(John von Neumann)在1932年發表了一個數學證明,排除了隱變數理論。必須說明的是,馮紐曼的證明在三年後就由一位年輕的女數學家赫曼(Grete Hermann)所反駁,但那時似乎沒人注意到這件事。
不具有局域實在性的問題還會再拖個30年,直到貝爾破解。貝爾從研究生涯早期就被正統量子力學的解釋所困擾,而比較贊同隱變數理論。1952年,他得知美國物理學家波姆(David Bohm)提出一個可行的量子力學非局域隱變數詮釋,而馮紐曼宣稱這是辦不到的,讓他靈感突現。
貝爾在日內瓦附近的歐洲核子組織(CERN)工作,身為粒子物理學家之餘,思考這個問題長達多年。1964年,他重新發現了赫曼所指出馮紐曼論證裡的瑕疵。然後在嚴謹的思考後終於獲得成果,貝爾得出一項定理,把局域隱變數的問題由形而上的泥淖拖離至實驗的堅實地面。
通常局域隱變數理論與量子力學會預測出無法區別的實驗結果。貝爾所理解到的是,在確切條件下,這兩者在實驗上可以有所區別。在貝爾測試裡(從EPR想像實驗演變而來),愛麗絲與鮑伯同樣接收一對粒子,但這時他們各自擁有兩種偵測器:A與a、B與b。這些配置是額外的設計,可以排除愛麗絲與鮑伯之間表面上的心電感應。在局域隱變數理論裡,一個粒子無法知道另一個粒子所提的問題。它們的相關性在事先就秘密設置了,不受偵測器設定更新所影響。但是根據量子力學,當愛麗絲與鮑伯選了相同設定時(同時朝上或同時朝下),一個粒子會察覺另一個粒子所提的問題,然後兩者會有完美的相關性,這是任何局域理論都無法解釋的。也就是說,它們互相纏結。
因此,測量許多對粒子的相關性之後,可以證實哪個理論是對的。如果相關性低於貝爾定理所導出的一個限制,則表示隱變數理論存在;如果超出貝爾定理所導出的限制,則量子力學將具備令人難以置信的信條。儘管可能有助於判定大自然的實在性,由於貝爾定理發表在較不知名的期刊,因此許多年都沒受到重視……
指出矛盾:北愛爾蘭物理學家貝爾(John Stewart Bell)在1960年代提出的不等式,引發了量子物理的寧靜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