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古學界一直存在一個根本性問題:研究人員在探究人類歷史時,無論針對哪個時代,通常只聚焦於男性的活動卻忽略女性。這種偏頗有其原因,首先,能完好保存的文物往往由石頭或金屬等無機材料製成,而且多半與刻板印象中男性從事的活動有關,例如狩獵;另一原因,是早期考古學家以男性居多,他們對男性的活動遠比對女性的活動更感興趣。因此對過去文化的了解極為偏頗。
近年來考古學家已開始嘗試填補這道未知鴻溝,其中有些是透過仔細研究過去常受忽略的殘遺物品,例如紡織品這類長期來一直視為無足輕重的東西。布料極易分解,往往難以保存數百年之久。但就算布料已經支離破碎,還是包含了大量關於製作及使用者的資訊。美國布朗大學的人類學考古學家海耶爾史密斯(Michele Hayeur Smith)是致力透過古代布料來探索新見解的先驅,她在考古遺址與博物館典藏品中廣泛蒐羅,尋找能夠揭露北大西洋早期社會婦女製作的紡織品。她的研究顯示,如果沒有這些紡織品,維京人當年絕對無法像歷史所載那般開疆拓土、威震北大西洋。
海耶爾史密斯針對北大西洋早期織品的研究,最初始於冰島國家博物館地下室的倉庫,在那一排排的金屬層架上,堆滿用盒子和袋子裝著、塵封已久的布料織物碎片。她於2009年首次造訪,研究該博物館所收藏的維京時代及其後期的殘遺物品。她說:「基本上是成千上萬片的碎布。」然而就只是存放在那裡,幾乎不曾有人檢視過。
海耶爾史密斯的母親是人類學家,海耶爾史密斯可說是在由世界各地蒐集的布料中長大。20多歲時,海耶爾史密斯在巴黎取得時尚學位,她知道從過去人們的衣著、使用的貨幣,乃至斗篷的各種編織方式,都可能揭露許多已流失文化的樣貌,尤其是關於女性的部份。1990年代,她在英國格拉斯哥大學攻讀博士時,便致力研究維京婦女的衣著與飾品,通常是透過那些在墓地發現的文物。受到最初在冰島國家博物館館藏室看到的大量紡織品遺物的啟發,海耶爾史密斯最後決定研究站在織布機前編織的一般婦女及其生活。
自此,海耶爾史密斯持續分析始自公元874年冰島出現維京聚落開始、往後跨越900年歷史的紡織品,她仔細研究成千上萬塊覆蓋著泥土的織物碎片,上面充滿了製作它們的婦女所遺留下的資訊。針對博物館長期忽視的這些褐色小碎片藏品,以及許多其他古代維京人和後來北大西洋織品樣本所進行的研究,海耶爾史密斯首次證明,對於那些布料及古代北大西洋婦女在社會中的重要性,過往的觀點並不正確。
紡織品是微不足道的東西?我(本文作者)透過Zoom視訊採訪海耶爾史密斯,金髮及腰的她,令人聯想到北歐神話中的女武神,她以堅定的聲音說道:「不!紡織品和婦女製造的東西,跟狩獵、造屋以及權力鬥爭一樣重要。」在維京和中世紀時代,女性是北大西洋經濟的基石,她們製作的布料使當時的人們得以在北大西洋氣候變遷中存活下來。
藏身幕後
在流行文化中,人們看待維京婦女的眼光因時代而異。1950年代,她們被描繪成軟弱且順從於男性之下的第二性,到了1970年代則被賦予性感形象。而在最近的電視劇中,例如「維京傳奇」(Vikings)及「最後的王國」(The Last Kingdom),她們又被塑造成盾牌少女或女戰士。
在海耶爾史密斯展開研究之前,科學界對維京婦女的真實生活所知甚少。美國麻州大學波士頓分校考古學家博倫德(Douglas Bolender)主要研究維京時代以及中世紀的北大西洋,他認為,對於維京社會的基本輪廓來自冰島的傳奇故事。這些長篇傳奇故事的內容,在實際事件發生過後300多年才記述下來。目前所知的作者,清一色為男性基督徒,故事所描繪的是他們的「異教徒」祖先。
長年來,考古學界對於維京婦女的刻板印象,一直都是以從事家務勞動為主的角色:撫養小孩、煮食、編織及製衣。文字記錄及考古證據都證明她們確實善於織布工藝,然而,海耶爾史密斯表示,在丈夫出外掠劫或進行貿易探險長年離家時,這些婦女會經營農場並從事貿易。
美國紐約市立大學的考古學家麥高文(Thomas McGovern)滿臉白鬍子的模樣,令人聯想到舊約聖經中的族長。他說人們覺得考古學對女性的事蹟比較不感興趣「並非毫無憑據」,他回憶1970年代踏入考古學領域之際,當時考古學界「多是白種老男人的天下」,不過之後漸入佳境,女性考古學家更多,整體來說也更趨多元。
然而,挪威奧斯陸文化歷史博物館的考古學家莫恩(Marianne Moen)說,研究人員在解讀證據時,依舊受到對於女性的傳統觀點所影響。身為研究維京文物中性別議題的考古專家,她經常看到文物的意義受到先入為主的印象所扭曲。例如,在瑞典比爾卡的維京遺址中有一座堆滿戰士武器的墳墓,人們一直認為是某位男性的葬身之所,直到有了DNA證據,才證實這座墳墓埋葬的是一位女性。
蘇格蘭高地與島嶼大學教授桑馬克(Alexandra Sanmark)是維京時代與中世紀考古學權威,對此心有戚戚。她說,儘管已有大量證據顯示婦女也從事貿易,但有秤陪葬的男人會視為商人,而有秤陪葬的女人,就必然視為商人的妻子。
記錄於布匹的歷史
海耶爾史密斯決定從這些手工織品中找出北大西洋婦女的樣貌。她說,直到現在,人們對此還是知之甚少,「因為過去都是由男人從男性角度以及男性所撰寫的中世紀法典的角度來分析,沒有人曾深入檢視這些由女性製作的物品。」
海耶爾史密斯的紡織品分析並非完全從零開始,先前已有一些針對紡織品的研究,當中最知名的出自已故的古德吉森(Elsa Guejonsson),她的成果成為海耶爾史密斯的研究基礎。然而,海耶爾史密斯說,古德吉森只能研究冰島博物館成堆收藏品中的「少數」考古紡織品,且她的研究和其他紡織分析專家一樣,側重於技術細節,例如線程數(thread count)、編織類型、羊毛種類、刺繡針跡以及所使用的工具,藉此了解當時的編織技術。
對於海耶爾史密斯來說,這些技術細節很重要,但她有不同目標:透過她所揭示的、有關製作這些織品的婦女的生活樣貌,來開創她所謂的「維京文化社會考古學」。為此,她專注於「手工織品」,也就是平民婦女日常製作的普通羊毛織品。整個北大西洋地區的農場上完全沒有存留任何為這些婦女精心建造的墳墓,她們僅存的紀念物,就是她們在織布機上織成的紡織品。
2020年,在美國哈芬瑞福人類學博物館舉辦的一場活動中,海耶爾史密斯展示了這些維京婦女的編織手法(可在YouTube上觀看當時錄下的影片)。一根木製橫桿架在兩根豎直的桿上,支撐著多條平行的垂直經紗,維京婦女用散佈於冰島海岸上的火山石做為重物,把這些經紗向下繃緊。她拿著一根縱紗桿把經紗分開,把連續的水平緯紗從一條或多條經紗中穿進穿出。這些紡織工匠可以透過改變穿過的經紗數量,創造出在冰島常見的編織圖案,主要是一些斜紋織及平紋織的基本編織圖案。
海耶爾史密斯的丈夫是美國奧巴尼大學的考古學家史密斯(Kevin Smith),他說,在大約公元1000年之前,這些織布機會設置在一種稱為dyngja的織布穴屋中,史密斯曾在冰島挖掘過類似建築物,這些穴屋建在地面下約45~90公分處,有時在屋上鋪草皮為屏障,有時則以木材築牆,讓空間高度足以供人們站立及工作所需。這些小型建築規模不超過3×5公尺,屋內一角會有一座用石頭圍起的壁爐供生火取暖及照明,室內可容納一台織布機,或許再多三名婦女,提供一個舒適的私密空間,讓她們可以一起紡紗、織布及聊天。
2010年,海耶爾史密斯多次前往冰島博物館地下室的實驗室,在顯微鏡下檢查一件又一件樣本,計算經紗和緯紗,記錄各項特徵,例如紡紗方向、使用的纖維及編織類型等。海耶爾史密斯輸入她得到的數據,同時採集小塊樣本供進一步分析並測試,測試方法包括稱為加速器質譜法的放射性碳定年法。
接下來幾年,她研究收藏在冰島、格陵蘭、法羅群島、蘇格蘭和挪威等地博物館的織品遺物。她用數位測徑器(caliper)測量了布料纖維的直徑及這些織品的大小。針對每件樣本,她都鉅細靡遺地記錄了年代、產地及製作細節,例如每平方公分的經線數。在這份無止盡且「骯髒」的工作剛開始的前一、兩年間,手指沾滿泥土的海耶爾史密斯突然靈光一現,在某次跟我視訊通話時,手上拿著書,翻開一張圖表,指著一大堆圈起的圖示跟我說:「看!我檢視的遺址越多,見到的這種花樣就越多。維京時代的紡織品色彩繽紛,種類繁多,但到了中世紀,已經完全轉變為標準化布料。」
海耶爾史密斯解釋,現代一般布料可能有75~300條經線,但在冰島、而且只有在冰島,從12~17世紀,無論何處,每件紡織品的經線數都落在4~15根的小範圍內(見圖一)。此外,紡紗方向在11世紀時幾乎完全從Z紡(順時針)經紗及緯紗,轉變為S紡(逆時針)緯紗(見圖二)。所有這些細節都是法定布料的規格,稱為vaemal。她說:「當時是婦女在賺錢!」……
圖一
圖二
資料來源:The Valkyries' Loom: The Archaeology of Cloth Production and Female Power in the North Atlantic , by Michele Hayeur Smith. University Press of Florida, 2020 (chart referen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