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唱機針頭放在唱片上。工業用鑽石遇見保存在聚氯乙烯裡的聲音。唱針的利爪循著螺旋軌跡滑動。鑽石跟隨著高低起伏的塑膠溝槽前進,每個極細微的左右移動都傳送到唱頭裡的磁鐵和線圈。燃燒的煤炭和甲烷從懸掛在空中的電線輸送過來,為我的唱機提供電力。
工廠、油井和礦場的力量匯合了。座頭鯨的歌聲甦醒過來,衝出大海躍向空中,脫離了1950年代,化為當下的體驗。
兩個拉長的起始音,停頓,接著是連串隆隆響與搏動聲。第一個叫聲歷時超過三秒,由幾十個頻率組合而成,每個頻率都以不同的速度升降。高頻音急速下滑,一聲嗚咽。低頻音相對穩定,低沉單調,而後快速旋轉向上,強化尾音。回音出現,從海底深谷或海水表面而來,增加殘響。第二聲稍微短些,簡單些。它的各種音頻和諧地流動,是下滑的變調,轉成穩定的呼號,而後是上下跳動,嗚咿咿喔,最後消退,化為回音。一聲咆哮為這些聲音鋪墊,力道漸強。接著分浪,傳送回實驗室的訊號裡夾雜著牠們的叫聲。
冷戰期間捕捉到這隻座頭鯨的聲音,而後動物學家與音樂家合作的成果激發大眾的想像力,喚醒人類對海洋生物表親的道德關切。後來,那歌聲以捕鯨禁令的形式重返大海。這張唱片是跨物種聆聽的成功案例。
座頭鯨的歌聲
然而,在我唱機轉盤上旋轉的黑膠唱片,也記錄了海洋聲景在我們這一代中遭到的破壞。1950年代的海洋,遠比今日的海洋安靜得多。如果有所謂的聲學地獄,肯定存在如今的大海中。我們把聲學上最成熟、也最靈敏的動物的家,變成了最喧鬧的處所,被人類的噪音佔領,無處可逃。
錄下這張唱片第一支曲子裡那隻座頭鯨的聲音的人,是沃林頓(Francis Watlington)。沃林頓的祖先以捕鯨為業,17世紀從英國移居百慕達。1950~1960年代,沃林頓在百慕達的美軍基地任職,發明並裝設水下麥克風,監控大西洋的動態,擁有多種水中聆聽裝置的專利。在檔案照片裡,沃林頓端坐在塞滿電線與監控螢幕的擁擠房間,是愛好發明的電子工程師的最佳棲地。
沃林頓和他的同事從岸上實驗室拉了一條纜線,連接設置在海外3公里、距離海床700公尺處的水下麥克風。在這個深度,他們進入了「深海聲道」的範圍。深海聲道像是由水壓與水溫梯度形成的透鏡,能讓聲音在海水中傳送幾千公里遠。他們用水下麥克風搜尋敵方軍艦或潛水艇引擎的嗡嗡聲,或聲納訊號的尖銳聲響。除了這些軍事情報,水下麥克風還捕捉到春季時從加勒比海北移前往繁殖區的座頭鯨叫聲。
沃林頓在岸上能看見座頭鯨在他的水下麥克風上方噴水破浪,傳送回實驗室的訊號裡夾雜著牠們的叫聲。在那之前,人類的耳朵難得聽見海洋這個深度的聲音,更別提錄製下來。沃林頓為他聽見的聲音著迷,將那些收錄在磁帶氧化鐵塗層裡的鯨類叫聲保存下來,從1953年收集到1964年。到了1968年,夫妻檔動物學家凱薩琳(Katherine)與羅傑.佩因(Roger Payne)造訪百慕達,計畫收錄座頭鯨叫聲,沃林頓於是把當時已經解密的磁帶提供給他們複製。
佩因夫婦與另一對夫妻檔數學家赫拉(Hella)與科學家史考特.麥克維(Scott McVay)合作,把磁帶輸入聲波圖表列印機。這種二次大戰期間的技術可以把錄製的聲音變成相連的縱走溝紋,印在長長的紙捲上。時間在紙捲上縱向前進,聲音頻率則以橫跨紙張寬度的上下起伏線條和墨跡呈現。鯨類的叫聲看起來像帶爪的腳掌刮出來的痕跡,平行條紋則代表多層次的和聲。當叫聲簡化為嗡嗡聲或哨音,圖表上只剩一條線,單一頻率。重擊聲是粗體的深灰色垂直條紋,喀嗒聲像筆端的輕觸。這些紙捲就像樂譜,既呈現每個聲音的形式,也描繪出依序排列的號叫、哨音、砰聲和咯咯聲之間的關係。
鯨類叫聲的內在結構清楚呈現在紙張上。一長串的聲音每隔幾分鐘重複一次。佩因與麥克維兩對夫妻從中辨識出五個不同層次的聲音組合與反覆:單一振動或音符、比較複雜的號叫或哨音、以這些較短元素組成樂句般的群集、連串樂句、不間斷的較長段落。最短的要素大約持續幾秒。某些段落長達數小時。由於鯨類叫聲裡含有重複結構,就像人類與鳥類的聲音一樣,因此稱之為歌聲。
羅傑整理出品質最好的錄音檔,在1970年時推出了「座頭鯨之歌」(Songs of the Humpback Whale)專輯,正是此刻在我的唱盤上轉動的唱片。這些鯨類的聲音很可能是非人類動物叫聲之中最多人聽過的一種。這張專輯賣出100萬張。1979年《國家地理》(National Geographic)附贈的節錄版軟式唱片,總共銷售了1000萬份。這是錄音產業史上最大的單次壓製量。直到如今,數位下載、CD和盜版持續把這些鯨類的聲音傳進數百萬人的耳朵。
1970年代,《科學》(Science)期刊報導了這張專輯。柯林斯(Judy Collins)的歌曲「再會太瓦錫」(Farewell to Tarwathi)裡用了座頭鯨的叫聲。作曲家霍夫哈奈斯(Alan Hovhaness)受到啟發創作出的作品,由紐約愛樂帶上舞台。這些聲音也蝕刻在美國航太總署(NASA)的航海家號太空探測器上的鍍金銅質唱片裡。這張鍍金唱片的套件中還附了針匣和針頭,以免我們的唱盤和黑膠唱片復古風潮尚未傳到太陽系之外。綠色和平組織(Greenpeace)的船隻騷擾捕鯨船的時候,也播放這些聲音。美國國會討論鯨類保育議題時,這些聲音也以呈堂證供的姿態出現。鯨類的歌聲既是聲勢日益壯大的環保運動的號召,也是帶領人類想像力探索神秘海洋與鯨類特性的橋樑。
沃林頓的祖先捕鯨,把從鯨類體內取出的大量油脂送往歐洲和北美各大城市。在那些城市,鯨類肉和鯨類油既是食物,也是照明燃料,更是人體與工業儀器的潤滑油。我們想像中的捕鯨畫面,通常來自梅爾維爾(Herman Melville)筆下的帆船和人力獵捕。然而,1900~1960年共有30萬隻抹香鯨遭到獵殺,這個數字相當於過去兩個世紀的總和。在1960年代,又有30萬隻抹香鯨被殺死。20世紀的工業製造出更快速的船隻、爆裂性魚叉槍和加工船與沿岸工廠,這樣的捕鯨活動根本是戰爭,而非捕魚。20世紀最初10年,捕鯨業者殺掉5萬2000隻鯨類。到1960年代,10年的捕鯨量已經激增到70萬隻以上。整個20世紀裡,捕鯨業者殺掉了將近300萬隻鯨類,某些鯨類族群數量只剩過去的千分之一(現在慢慢上升到大約1%),例如南極藍鯨。其他大多數鯨類的數量則減少90%以上。數十萬隻鳴唱生物的聲音從海洋中遭抹除。
環保運動
到了1970年代,鯨類數量驟降,塑膠製品、畜牧產業與合成潤滑油出現後,鯨類的骨頭、肉和油脂大多被淘汰,其他東西取代鯨類製品,滿足了我們身體的渴望。沃林頓變成另一種捕鯨人,他捕捉儲存的不是鯨類的軀體,而是聲音。他的收穫送到了過去他的祖先供應的市場。沃林頓與佩因的錄音供給、點燃並潤滑了感傷、好奇與緩慢轉變的道德觀。鯨類為許多世代的人類提供身體的養份,到了1970年代華麗變身,成為道德感的誘因、靈感與象徵。在工業化的英語世界更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