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年代，臺灣一支機密部隊「空軍第35中隊」，擔負偵查中國情資的重任。飛行員駕駛毫無武裝與補給的U-2 偵察機，執行多達220次任務，被暱稱為「黑貓中隊」。28位飛行員中，10人殉職，2人遭共軍俘虜。他們用性命換回的3,000多捲底片，被列為最高機密，在任務結束後沒入歷史洪流。

這批珍貴的空照圖資塵封20多年，直到1998年中央研究院與國防部簽訂「飛遠專案」數位典藏合作計畫，才得以重見天日。中研院協助將老舊航空照片圖資數位化，計畫持續至今，已建置全球最大的中國與臺灣地理資訊資料庫。該計畫由中研院地理資訊科學研究專題中心推動，黑貓中隊涉險拍下的U-2航照圖，即是其中重要的典藏內容。

專題中心執行長，中研院史語所范毅軍研究員說：「一張圖勝過千言萬語。數位化不只為了典藏，而是結合地理資訊系統（GIS）技術，提供跨領域研究者重要的基礎資訊。」地理資訊系統運用座標，把人、事、物的資訊透過地理空間整併，只要將座標對齊，各項圖資都能整合進 GIS 系統。若再把時間向度納入，今昔的空間資訊便能一覽無遺。

U-2 航照圖雖不再有軍事情報價值，卻擁有不可限量的學術潛力：同一個地區、不同角度的航拍照，藉由GIS技術，即可從中獲取土地利用、海岸線、農地面積、道路等數據，甚至連房屋的容積都能計算出來。專題中心廖泫銘研究副技師說：「毅力號登陸火星，透過不同角度拍攝的照片，就能測量出火星地形，這方法稱 為『航空攝影測量』。」

Google把地圖當做載體，放入街道、店家等資料；中研院研究團隊則是把歷史航照圖當成數據材料，抽取具有研究價值的資訊，放進GIS內，如同製作歷史版的Google Map。

轉化GIS圖資大不易

圖資數位化概念上說來簡單，實際操作很困難。首先， U-2 航照圖極為特殊。偵察機配備的自動照相裝置，能左右擺動鏡頭連拍，除了機腹正下方的俯瞰視角，也能執行各種側拍角度。如此一來，飛行航道左右各300公里，都逃不過U-2的「貓眼」，確保單次任務就可拍攝到最大範圍，獲得最多情資。

「因為要連續拍攝8個小時，所以底片非常長，一整捲大概65 公尺。保存時，要剪成一段一段，一段就是一個roll（片捲）。」廖泫銘拿出比臉還大的底片說明。整捲底片放進掃描機，即使使用電腦自動化高精度、高解析度掃描，掃完一捲全片幅底片，也需1.5 天，而黑貓中隊拍攝多達3,000 捲底片。

但這段數位化工程竟只是最「輕鬆」的環節，後續的座標定位更是耗時費力。

黑貓中隊的飛行軌跡遍布東亞，當時沒有GPS，上千張照片，要怎麼知道地理座標為何？屬於哪次任務？即使查詢國防部紀錄也難以破解。因為當年所有人都僅為機密任務拼圖中的一小片：飛行員不清楚具體任務內容，僅知道飛行航線以及何時開關相機；沖曬官沖洗底片不問細節；判讀官檢視照片、辨識位置，不會記錄隸屬哪位飛行員、哪次任務。

研究者必須交叉比對影像、地圖、飛行員出勤紀錄、判讀報告、美國中央情報局（CIA）解密檔案，才能把每一張沒有座標、說明的歷史影像，轉化為科學研究的圖資。美國國家檔案館也有典藏一套U-2 中國偵查照底片，但迄今仍沒有數位化。相較之下，臺灣完整的數位典藏，讓東亞區域研究者不需大海撈針，可說是珍貴無比。

▲U-2 航拍示意圖。U-2 的相機能左右擺動鏡頭，連續拍攝不同角度。為了保持機身平衡，底片切成一半，一半往前滾動，一半往後滾動，因此每次任務會有兩大捲底片，沖洗後再拼接起來。 （圖：徐林先生拍攝提供）

GIS 技術保存文化資產 發揮科學價值

「GIS 不是萬能的，卻是很基礎的工作。」范毅軍以學術研究的「基本功」形容。透過GIS 技術整合各種空間資料，再加上時間向度，便能幫助研究者建構出虛擬的「時空框架」。無論考古、歷史、環境學家，皆能從中進行細部的社會調查，觀察聚落、環境的長時態變化，甚至能從當代回推到古代。

廖泫銘展示著一張張黑白U-2 航照圖。照片裡，山脈、河流、埤塘、飛機跑道與房屋聚落，清晰可見。「這是臺北市、這是遷移前的桃園空軍基地、這是青藏高原上的拉薩……」

廖泫銘從事地理資訊數位化工作20年，最大的感動是與黑貓中隊成員葉常棣的會面。葉常棣當年在江西遭共軍擊落，軟禁、勞改長達19年。他輾轉赴美後，直到2016年才返臺定居，不久後便離世。2010年，他在中研院首度見到當年拍下的偵查照。

「他們從來沒看過自己拍的照片，不能碰、不能問。」廖泫銘感性地說。「這些用性命換回來的圖資，我們保住了。」除了保存文化資產及發揮科學價值外，這項傳承，也深具人文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