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級颶風桑迪(Sandy)在2012年蹂躪美國的中大西洋地區,把破紀錄的暴潮捲入全美人口最稠密的廊道。幾天後,紐澤西州長承諾回填流失的沙灘。柯爾曼(Monique Coleman)在重整家園時,進了鹹水的地下室仍然濕漉漉。
柯爾曼對於「家園重建,住得安心」這類口號向來無感。她家不是位於紐澤西州具代表性的堰洲島,而是市郊的一片感潮泛濫平原(tidal floodplain),12線道的州際公路從中穿越。桑迪颶風威力非同小可,被喻為500年僅見的「科學怪風」,還帶來數十公分厚的降雪。但是對柯爾曼與木橋鎮(Woodbridge Township)華森-克朗普敦(Watson-Crampton)一帶的許多居民來說,這次災情意味著他們的家短短三年就淹水三次,部份地基不敵洪水一再沖刷,已被掏空。
當受災戶返家,再次抽水填土,柯爾曼思索著她的選擇。木橋鎮位於紐澤西州內縮的腰部地帶,綿密交錯的溪流在此匯入拉里坦灣(Raritan Bay),而後進入大西洋。柯爾曼聽說美國陸軍兵工團不會來建造堤防或擋水閘,因為此地不久前經過評估,不大可能設置這類昂貴的防護工事。幾次風災下來,柯爾曼對這座近350年歷史的小城生態史略知一二。她發現住家附近有些地方是在低窪的濕地上開發而成,約莫於20世紀初,用排水不良的土方回填墊高,這一帶許多地方都是這樣。柯爾曼鑽研越深,情況越明朗,她說:「我開始明白,某種程度而言,我們是制度的受害者,因為我們住的地方從一開始就不該大興土木。」
柯爾曼因貸款銀行的要求而保了水災險,但她知道保費很快就會調漲,也擔心她的資產貶值。她跟丈夫都喜歡他們的房子,有著戰前殖民風格,最棒的是房價平易近人,在鄰近紐約市的城鎮中十分稀有。2006年柯爾曼檢視不動產說明書時,就發現房屋所在地註記為「特殊水患區」,她記得房仲對她說別想太多,以這樣的標準,全紐澤西州最後都會變成泛濫平原。這種說詞乍聽有理,實則嚴重誤導。由於柯爾曼一心想搬離毒品日益猖獗的紐瓦克街區,只好賭一把,簽字成交。
最初四年的太平日子裡,街道另一端附近的沼澤是她三個幼子自由玩耍的天堂。但好景不常,先是環繞住家一帶的Y字形排水溝,在2010年被一場東北暴風(nor'easter)挾帶豪雨灌爆,接著2011年遭受艾琳(Irene)颶風的毒手,2012年又難逃桑迪颶風的魔掌。
桑迪風災後,聯邦重建基金開始撥入紐澤西州,柯爾曼聽說可以申請補助把房子墊高,但若只把房屋架高,卻不管汽車與道路,似乎十分愚蠢。艾琳颶風期間,她目睹了暴潮的威力:「高漲的潮水灌進來,整片區域瞬間成了水鄉澤國,街道變成河中之河。」柯爾曼表示,若災後復原法規中,所謂的「復原」指的是原地重建,那就免了。每當下雨逢滿潮,她便緊張得不得了,在心理或財務上她都沒有安全感。
柯爾曼在跟鄰居吐苦水時聽說有項「藍田」(Blue Acres)計畫,其理念她深感認同:她名下多災多難的房地產,政府將以受災前的價格「收購」,而非再次撥款修繕,接下來拆除大隊會剷平房子,把所有人類居住的痕跡抹去,最後她把權狀移交給州政府後,該地便永遠不得再開發。與賣房子相比,這條路顯得極端,但若不如此,就算房子有人願意接手,她又怎能忍心把苦難轉嫁他人?柯爾曼說:「住在高風險洪水區的人,大家都有苦難言。藍田計畫不失為終結惡性循環的方法。」
建構「韌性城市」
無論從概念或實務上來看,「撤離岸邊」的方案都不討喜。可想而知,若非別無選擇,人們何苦放棄自己的家園?對救難人員來說,撤離可以降低災情;在環保人士眼中,撤離有助於生態保育;恢復城市「韌性」(resilience)的計畫人員則認為,撤離是氣候變遷的因應之道。然而大家都不否認,撤離這個字眼聽起來令人挫折,意味人類向洪水投降。記者迪恩(Cornelia Dean)在20年前的著作《與潮水對抗》中寫道:「美國的政治制度,甚至神話,都與大自然的不確定性及彈性格格不入。要承認……該是我們去適應海洋,而非海洋來適應我們……八成不是美國作風。」
美國已試行幾次小規模撤離,並提供收購方案讓受災家庭自願參加,結果不甚理想。美國聯邦緊急災難處理署(FEMA)前署長富蓋特(Craig Fugate)說:「搞收購真是貴得離譜,還亂象叢生,之前執行的方案都差強人意。」收購制度在美國各政治階層公民之間引發恐慌,令人聯想到土地爭奪、種族安置、階級鬥爭,在不同理念下,有人認為政府過度干預、有人認為政府放任不管。收購方案需要政治人物、所有權人、律師、工程師、銀行、保險公司與各級政府的協調,非常複雜且窒礙難行。最糟的情況是社區支援體系瓦解,加深社會不平等,還處處留下滿目瘡痍的殘破遺跡;最好的情況是上述壞事都沒發生,只是房子換人住。
然而只要看過海平面上升預測地圖的人就能明白,勢必得從潮間低窪地區撤離一些人。不管人類多麼努力減少溫室氣體排放,氣候變遷效應已無可挽回。不出幾十年,海水將頻繁淹沒道路、濕地被毀、供電中斷、熱門海灘消失、房屋受損,雨勢稍大就會釀成大水災,最容易受災的沿海城鎮將無法居住。美國國家海洋暨大氣總署(NOAA)警告,「現在怕洪水,以後怕漲潮。」
然而,目前的收購制度並非為了順應氣候變遷而設計。過去幾乎僅有美國內地的河濱村落受惠,例如與容易泛濫的密西西比河、紅河距離太近的人家,可以就近安頓。美國政府甚至到1990年代才開始把收購方案視為災後復原措施來宣導,而且至今颶風應變行動都是以個案處理,相關程序牽涉多個政府部門卻缺乏統籌單位。俄克拉荷馬州立大學的災難科學專家葛里爾(Alex Greer)表示:「手續之繁,匪夷所思。」在幾年之前,幾乎還沒聽說從海岸撤離的案例。
超級颶風桑迪使人們開始關注氣候相關議題。颶風使得海平面上升,地鐵被淹沒,雲霄飛車在湧浪中搖搖欲墜,這些遙遠未來的駭人景象提前顯現。桑迪颶風以前所未見的方式使人們體驗未來水患並提供未來災害證據。《彭博商業週刊》封面標題寫著:笨蛋,問題在全球暖化!紐約州與紐澤西州的政治首長察覺民意轉變,意識到不能只講重建,更要談「韌性城市」這個當紅的防災觀念。
考慮各種環境情況,再也不能只聚焦碳排放問題。摩爾(Rob Moore)在2012年擔任紐約環境倡議團的執行董事,他說:「我們原本不談適應環境,認為這會讓解決氣候變遷問題失焦。但桑迪颶風使我們不得不去面對適應課題。」摩爾之後到美國天然資源保護委員會任職,研究如何因應海平面上升。社會亟欲了解海平面上升速度,氣候科學家開始走出象牙塔,提出更好的預測。羅格斯大學地球、海洋與大氣科學研究所所長柯普(Robert E. Kopp)是多篇重要氣候報告的主要作者,他說:「地球物理學家正與大氣學家、經濟學家和社會學家交換意見。」跨領域合作可做到分區預測,而不只是丟出一個全球平均數字。我們現在知道,不同地區的海平面上升程度差異甚大。人口稠密的地區隨著水患增加,可能築起更多大型堤防,但水泥圍城的策略所費不貲且曠日費時。美國維吉尼亞州的丹吉爾島、路易斯安那州的讓.查爾斯島,以及全球其他地區例如孟加拉、馬爾地夫、塞內加爾等地居民,都與木橋鎮居民面臨相同困境:堤防還沒築好,水已經淹上來了。......